一场风花雪月的病
童年时代他处在过于温柔的父母的“卵翼”之下,并在一座花园里度过时日,以细致的好奇心观察鸟、花卉和云彩。体弱多病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了他的行动自由,却在另一些方面给予他补偿。他很早就成了观察者,情感细腻,神经衰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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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 | 杨 杰
编辑 | 陈 卓
余华曾在一次演讲里谈及文学的广阔,说文学涉及社会和政治,也包揽数学、物理、气象学,甚至和疾病的关系都源远流长。且不说很多作家都患有抑郁症,有些作家能写出不朽之作,疾病甚至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。
比如马赛尔·普鲁斯特,他的感觉十分奇妙:他晚上入睡时,脸枕在丝绸面料的枕头上,觉得清新光滑,像是枕在自己童年的脸庞上;他早晨醒来,看着阳光从百叶窗照射进来,觉得百叶窗上插满了羽毛。
这和他体弱多病有很大关系。他10岁时得了哮喘,这种病在当时相当麻烦,影响晚上入睡。他入睡前要喝一种麻醉药水,药水喝多了会产生幻觉,所以“睡在自己童年的脸庞上”和“百叶窗上插满了羽毛”很可能是药水带来的幻觉。
药效不止于此。30岁之后,为了应付马拉松式的写作,普鲁斯特开始大量服用兴奋剂,包括肾上腺素和咖啡因,这又迫使他在入睡时不得不服用镇静剂,例如鸦片。
视觉中国供图
大家不要误会,以为自己搞点麻黄碱也能成仙。作为一个缺乏天资的普通人,酗酒、猛烈地吸烟、一杯接一杯的咖啡、整晚睡不着觉,通常只能换来内分泌失调和脱发。嗑药的普鲁斯特也要付出代价,刚过半百,人就没了。
在他短暂的一生里,疾病到底为创作带来了什么?
病重时,壁炉里火光熊熊,窗户从不开启,因为柏油路间一两棵栗子树散发的淡淡气味就使他痛苦不堪。他像一个开始腐烂的尸体一样,躲在那里蜷缩起来。他一直卧床不起,费力地呼吸浑浊的、漫溢的、被药品吸附的空气。
可以想象的是,“病秧子”普鲁斯特被迫一动不动躺在床上时,很自然地更容易将他认识的人和经历的事改造为闪亮的传奇。睡不着时,他习惯把所看到的、所听到的都一页一页记在笔记本上。
童年时代他处在过于温柔的父母的“卵翼”之下,并在一座花园里度过时日,以细致的好奇心观察鸟、花卉和云彩。体弱多病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了他的行动自由,却在另一些方面给予他补偿。他很早就成了观察者,情感细腻,神经衰弱。
开始写作时他是富裕的业余爱好者,这种生活方式也许有其危险性,因为它使年轻人不能同现实生活接触,但在另一方面,却又使他们具有更加敏锐的感觉,由此获得一种十分特殊、十分罕见的辨别细微差别的能力。
他虽被迫困在童年的花园里,但他马上意识到,作品的题材毫不重要,他只要描写童年时代的花园、房间、村庄和家庭,就能写出一部杰作。
这大概就是天才与我们的差距。长大后,有了自由的普鲁斯特成了沙龙中一个附庸风雅的纨绔子弟,交际场中的无聊文人。白天精疲力竭、晕头涨脑地卧床不起,晚上则穿着礼服赶场,用宴请、书信和聚会打发时光,是虚荣的舞场中多余的人。
也许那时候唯一能把他跟别的“小开”区分开来的,就是晚上回来继续在笔记本上一页一页地放大感官世界。
在《追忆似水年华》第一卷中,叙述者将一个小玛德莱娜蛋糕浸入他的茶中:“带着点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颚,顿时使我混身一震……一种舒坦的快感传遍全身,我感到超尘脱俗,却不知出自何因……这感觉并非来自外界,它本来就是我自己……然而,回忆却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,那点心的滋味就是我在贡布雷时某一个星期天早晨吃到过的‘小玛德莱娜’的滋味……莱奥妮姨妈把一块‘小玛德莱娜’放到盛有不知是茶还是花草茶的杯里浸过之后送给我吃。”
病人的敏感在这一段中充分体现。后人甚至为它起了个专门的名字叫“普鲁斯特效应”,指只要闻到曾经闻过的味道,就会开启当时的记忆。这让我想起最新一季的《黑镜》,科技突飞猛进,但内核如出一辙——回忆器连接你的大脑时,闻一闻过去的气味,帮你回想起彼时彼刻。
毫无疑问,往昔时日为作家的写作事业提供了原始素材,只不过对于普鲁斯特而言,素材不仅有他看过的花、爱过的人,还有他得过的病。
还是在童年的花园,普鲁斯特看到水面和墙面反射的阳光,“那苍白的微笑,与天空的微笑遥相呼应,不禁啧啧叫好”。然而他很快意识到,“不应该只限于叫出含义不清的啧啧声,而应该把我欣喜的根由弄明白”。在这个秋天的下午,少年普鲁斯特察觉到,他有着对自己与世界的联系寻根究底的冲动,而这正是完成小说所必需的求知欲望的核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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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标题:《一场风花雪月的病》
原文刊载于《中国青年报》(2018年02月14日 10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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